争到球!一个「魔鬼」中产父亲的教育观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极昼工作室 Author 小昼
文 | 吕萌 编辑 | 陶若谷
本文来源公众号极昼工作室(media-fox)
冬奥会后,谷爱凌、苏翊鸣的华丽出场引发公众对家庭教育的再次关注,家长们开始思考:哪一条成长道路对孩子来说是最佳选择?怎样教育才能让孩子充分释放自我,抵达人类的理想状态?
80 后纪录片导演刘汉祥曾花 4 年时间,跟拍了一支北京少年冰球俱乐部。这里的孩子大多来自中产家庭,刚开始只有 7、8 岁,需要父母帮助才能把笨重的冰球装备穿到身上,但进入赛场,他们好像不再是孩子了,变成了目光专注的前锋。
刘汉祥发现,在这项被认为是贵族运动的投入上,相比金钱,家长付出更多的是时间和精力。他很好奇,在这座一线城市里,孩子成长中的每一个选择,父母是如何做出的?拍摄契机也是刘汉祥自己当上了父亲," 他们所面对的教育问题,就是我自己未来要面对的。"
其中一个父亲留给刘汉祥的印象很深,他有时觉得这人太狠了,有时会对号入座反思自己。以冰球的名义,一个父亲访问了另一个父亲。
以下内容根据刘汉祥的讲述整理。
魔鬼
飞熊 09 红队 1:3 输掉了比赛。9 岁的于力凡很沮丧,垂着头站在赛场外。爸爸拿着冰球杆在旁边和他复盘,对场上的表现很不满。
" 你跟我说说你有什么亮点,你说说!" 爸爸问他,手里提着球杆作势要揍他。于力凡面露委屈,带着哭腔说," 我觉得我哒哒哒了 "。
" 你怎么了?"
孩子前移一步提高了声音:" 我觉得我哒哒哒了!" 边说妈妈边帮着他擦眼泪。他连续说了几遍 " 哒哒哒 ",父母都没有听懂,后来他的爸爸终于想起来了。" 哒哒哒 " 是之前父子间沟通的一个专用词,是 " 启动 " 的意思,就像发动机 " 哒哒哒 " 的声音一样。
—— 场景来自刘汉祥的纪录片《冰上时刻》
第一次关注到于力凡是在 2018 年夏天的这场比赛后,我当时没征求他们同意就开始拍了。他爸听懂了 " 哒哒哒 " 之后,就让他 " 启动 " ——于力凡做动作,他爸教他如何争球,在什么位置上争,像教练一样挥着棍子分析讲解。明显能看出他爸不止说他一次了,技术动作之前肯定也交流不止一次了。
" 争球率越高,才能为自己的队友争到球!才能拿到主动权!" 他爸语气特别凶,于力凡的妈妈也没有站在孩子这一边,孩子很委屈,想申辩又不知道怎么说。过程持续了 20 多分钟,当时气压特别低,低到感觉他爸随时都有可能打断拍摄。
他们队里的人我基本都认识,多数是妈妈陪着,也有爸爸但没见过有哪个这么凶。尤其在镜头前,谁愿暴露自己的家庭矛盾?大概一周后他们训练,这个爸爸还是那样,在场边大喊," 于力凡你应该这样做、应该那样做 ",感觉这个人不怎么掩饰,我就问他,能不能拍你和于力凡的故事,他很爽快地答应,也是从那时我开始走进这个家庭。
父亲带着于力凡在冰场外训练。(图源自《冰上时刻》剧照)
于力凡 6 岁开始学冰球,算晚的,很多四五岁就开始学了。冰球是速度感很强的运动,在赛场上允许身体冲撞,竞争性强。比赛的过程要不停地换人休息,运动员的一次上场时间有时只有短短几十秒。
刚开始学的时候,于力凡总是在追赶别人。他最早的冰球教练喜欢那种虎头虎脑的,比较猛的孩子,对他没有那么重视。他爸爸说,第一次去上课,20 分钟一节大课他只打了 10 分钟。有些孩子已经学了很久,他上场连球都摸不着,哭着下来了,一个劲儿找妈妈。
加入「飞熊队」他也算新人,在新队伍中需要证明你的能力,他爸爸对于力凡的态度就是——很多人都比你优秀,打得好你就能上去打,打不好就在下面看,在场下看和在场上打是两码事。
疫情期间他带着于力凡去公园练动作。下午 3 点出门,晚上 7、8 点回家,天天如此,每个动作要练 20 遍甚至更多。于力凡有时觉得差不多就好了,但他爸总觉得还不行,总提醒他," 否则就会被淘汰 "。他还会在网上找很多冰球视频,把勾、拉、过人一些动作剪辑在一起,让他儿子研究。
在父亲高强度的训练下,于力凡露出痛苦的表情。(图源自《冰上时刻》剧照)
(图源自《冰上时刻》剧照)
这解释了一些我最初的好奇,他为什么这么凶?在我看来,一场普通的比赛而已,输了赢了也没有那么重要。我女儿上轮滑课有时候偷懒,不想滑,自己在那瞎晃。我说,你滑了一年,不能每次都滑一样的,不去尝试一些新动作?如何滑得更快一些?我也生气,但可能表达不会那么严厉。
于力凡的爸爸在这件事上特别认真,反复说体育就是要不断挑战自我,不是说我累了,就不练了,这样怎么能超越自己呢?在他看来,严格是推孩子一把,给一些压力让他把性格磨炼得硬一些。
这给我的触动挺大的。他是一个创业公司的负责人,工作很忙,但只要有时间就陪着孩子打冰球。每天早上 6 点出发,上午打冰球,下午学习围棋,我拍摄的三年里几乎每个周末都是这样度过。
除了在冰场,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车上,在车上吃饭、休息,在家的时间很少。吃饭间歇,父亲和于力凡讨论冰球动作。有一次于力凡在车里唱《魔鬼中的天使》,他爸爸听到了,就问于力凡,你觉得我是魔鬼还是天使?
于力凡的回答很有意思,他说 " 你是天使中的天使 ",他爸爸说 " 还会拍马屁了是吧?" 接着又说," 我要是不做魔鬼,未来你会碰到比爸爸更魔鬼的魔鬼。"
于力凡日常训练戴的冰球手套已经磨破。(图 / 吕萌)
起跑线
一次在齐齐哈尔的比赛,于力凡的爸爸觉得他在场上不够卖力,晚上要求他把当天的衣服全洗了。于力凡从晚上 10 点多洗到了 12 点还没洗完一件衣服。
爸爸:" 你觉得打球累还是洗衣服累?"
于力凡:" 洗衣服累。"
爸爸:" 其实你做的(打冰球)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,只是你不自知而已。"
—— 于力凡爸爸的回忆
其实于力凡的爸爸知道他很累,每天在冰上拼抢是很累的,训练后他爸会给他按摩一会儿,但他要求,嘴上绝不能喊累。他们家妈妈基本跟爸爸是站在一边的,当然有时也会哄哄儿子,安慰他。
父亲就是那样的一个角色。我有次带女儿出去玩,碰见卖棉花糖的推销员问她要不要,她当时就被吸引了。我很生气,之前说过陌生人的东西不能要,但她没有抵住诱惑,我就批评她,这是一个非常小的事,但很严肃,她就抱着她妈哭。这个时候我也要扮演那个 " 魔鬼 "。
于力凡的爸爸和我都是 80 后,我是山东一个偏远村庄长大的,如今在北京生活,他从青海来到北京,考上大学,在这里扎根,都面临过残酷的竞争,他爸开公司更能体会竞争的压力。
在冰球队竞争也是存在的。冰球因为受场地和器材的限制,成本相对高一些,很多人觉得是一个贵族运动。他们队翟子男的爸爸以前是冰场负责人,妈妈是律师,这个孩子打得也好,在很多家长眼里属于 " 别人家的孩子 "。队里另一对父母有过一次谈话,我印象很深,父亲说翟子男训练都是选 " 小课 ",什么都选最好的,觉得自家拼不过。
在冰场外看孩子训练的家长。(图 / 吕萌)
片子上映后也有不少观众说过类似的话," 我们家没有这种条件怎么培养孩子,我们玩不了 "。但这个孩子的妈妈说了一句话,我认为说得很好。她说这不是 " 拼不拼爹 " 的问题,是 " 如何调动孩子原动力 " 的问题,打球这个事,如果孩子自己不想着全力去做,在任何地方都做不好。
其实大家总在讨论家庭的经济条件——你没有钱,你就不能给孩子更多的,更好的选择。这是非常奇怪的一种论调。包括前段时间讨论谷爱凌," 我们没有这样的妈妈 ",这种声音很大。那你有没有想过,能在谷爱凌妈妈身上学到什么?你有没有真正坐下来和孩子聊他的爱好?这是值得反思的。
刚才那个家庭其实经济状况普通,但孩子妈妈很有智慧,平时会研究如何和孩子相处。有些经济条件更好的家庭,不一定会陪伴孩子。
拿冰球来说,相比金钱,这更是一个时间上的贵族运动,打篮球可以把教练约到家附近的篮球场,但冰球不行。像于力凡他们训练,周四、周五基本上有两次大课,周末也要去。最早北京还没有这么多冰场,于力凡去一次,他爸得开车一个半小时,换衣服 15 分钟,打一个小时球下来再换 15 分钟衣服,再开回家。就为了儿子打一次球,要花 6、7 个小时。
训练结束后,于力凡拖着冰球包跟随父亲匆匆走过马路准备回家。(图 / 吕萌)
他爸和我说,于力凡 6 岁之前也带着他到处玩,就想快乐成长,不管周围怎么样。但真到了 6 岁,别人都忙起来了,难道让你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?他会有输在起跑线上的焦虑——孩子人生只有一次,如果选择失败谁负责?他在未来怪不怪你、怨不怨你?这也是我的困惑。
我上初中的时候,村子里很多同学都不上学了,他们出去打工,我也跟我妈说不想上学了,因为朋友打工回来都炫耀挣了多少钱,再不花家里的钱了。我没和我爸说,因为我们从来不会交流这些。我父母都是农民,在家里,父亲是有绝对权威的,也不爱表达自己情感。
后来我还是去上学了,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面临大的选择。其实就是当时我妈的一句话——我妈说 " 你自己想一想,如果现在不上学,以后再想上就没机会了 "。如果当时她说 " 不上学挺好的,人家孩子都挣钱,你别去了 ",我可能就走另一条路了。
刚开始接触打冰球的这些孩子那阵,我女儿就要出生了,在这个时间节点,我对教育产生了困惑——我没有经验可以参考,只知道什么是错的,不知道哪条路才是对的。我们那一代,爸妈就希望考个好大学,找个好工作,拿 " 出人头地 " 这个词来说,这是以前经常用的一个词,去衡量下一代成不成功。我们村里会统计考上大学的人数,考上了父母会有面子。
现在 " 出人头地 " 不是唯一的标准了,那家长该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呢?在跟拍于力凡的过程里,我发现他对冰球首先是发自内心的喜欢,然后父亲尽最大努力提供各种可能性。
在学冰球之前,于力凡也学了很多其它项目,比如跆拳道、画画、围棋等,最后慢慢集中在冰球和围棋上。父亲就很严格要求他,既然自己选择了冰球,就得认真做。
我女儿马上也到 6 岁该上学了,虽然预习了那么长时间,懂了很多道理,但实践的时候怎么做选择还是非常难的,如履薄冰。
刘汉祥陪女儿练习轮滑。(刘汉祥供图)
父亲这座山
于力凡在公园里和父亲的一次练习中,面对不断的批评,于力凡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反抗。于力凡和父亲说:" 有本事你来试试?" 父亲答应了,他守门,儿子射门,父子之间的 " 对决 " 一触即发。
—— 来自《冰上时刻》
几年跟拍下来,这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场景。当父亲穿上守门员护具,站到球门前,被孩子一次次打进门时,他们的关系也在转变。
于力凡长成了一个少年。爸爸教不了他了,他说," 人家(孩子)比你的理解深刻,再去指挥他一些太细节的东西,可能会指偏了。" 2019 年于力凡参加北京市选拔,选上了青少年队 U10 组,当时他爸夸了于力凡两句,他还挺开心的。
其实,于力凡的父亲自己也不知道,这么严厉的教育方式对不对。有一次我和于力凡聊天,他说开始他爸教他那些东西,都是从教练发来的视频现学的,用于力凡的原话," 有时候觉得到底是爸爸打了 5 年球,还是我打了 5 年。"
如今在冰场上训练的于力凡。(图 / 吕萌)
训练结束后,父亲帮于力凡脱掉冰鞋。(图 / 吕萌)
于力凡的父亲和我聊过,说中国家长会把自己未尽的事业一不小心就压到了孩子身上," 上一代遗留的教育惯性我们不喜欢,想找到更好的方法,可是我没有。"
他只是根据孩子的性格、身体瘦小这些特点,做出了 " 严厉 " 的选择。他想把纪录片当作一个自我反思的素材,几年后,能回过头来看看,自己有没有做得过分和不好的地方。
有些观众看完片子会说这是一种另类的 " 鸡娃 "。一线城市里的中产家庭,对孩子的期望或者说攀比心肯定是有,如果为了一些功利性的目的去培养孩子那是 " 鸡娃 ",飞熊队这些家长还是尊重孩子的选择。
最开始于力凡可能不理解父亲的严厉,但他后来和我说起,爸爸不容易,搞公司很忙,还要陪着他学冰球。这个孩子还谈到想打专业,打得更好。那会儿翟子男已经去了加拿大,他也很想去,在加拿大可以跟 NHL(北美冰球职业联盟)的教练一块上课,比赛的机会也多。
但于力凡觉得,这样的话爸妈也得去,弟弟也得跟去,要离开爷爷奶奶。过年的时候,在他家有这么一个场景,举杯庆祝完,大家还在吃饭聊天,于力凡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冰球比赛。他说在亲情和梦想之间,还是亲情更重要。他会考虑到家人的付出和迫不得已。
训练赛中,于力凡在场上积极拼抢。(图 / 吕萌)
他后来和我说,未来工作了,哪怕和运动无关、和冰球无关," 但是我可以呼朋唤友地去打冰球 "。我突然觉得这一代的孩子,已经没有那么强的目的性和功利性了,这项运动可能是他成长中的一个朋友。
其实我拍这个片子的核心想法,就是想探讨在我们的时代,不再需要 " 出人头地 " 那种扭曲价值观的时代下,父母该怎么做,才能让孩子真正释放自我,一直走在追寻自己个人价值的路上。
2021 年于力凡入选了 U12,也拿了 U12 全国锦标赛的冠军。他 12 岁了,这个时候父亲也慢慢地从一个权威的角色,变成了和孩子商量着来的方式。
闲暇时,父亲带着于力凡爬山。(图源自《冰上时刻》剧照)
" 于力凡咱们看看商定一个什么样的计划?大概怎么执行?" 这是他和孩子现在的关系。有一次他们去爬山,父亲跟在后面满头大汗,到了山顶他问儿子," 再看看走过的路,你觉得还难吗?" 于力凡说," 没什么了。" 我对他父亲当时说的话印象很深,一个孩子的成长是需要翻越父亲这座山的,我就是你眼前的这座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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